鲤

食指ls说我从某某处往下还能写1500字，最终我写了2000字结尾。

给我们无论将来都回不到过去的两个人。

武岛刚志盘腿坐在地上写信，信纸垫在膝盖上，他的字歪歪扭扭，连自己也看不清楚，他想写：又过去了一天，我过得很好。我不再觉得后悔了。有人跑来跑去，挥舞着手电筒喊着他的名字，喂！刚志！他连忙在纸上写下最后一句话，匆匆把信纸塞进口袋。手电筒的光倏地照在他脸上，人声欢快地围绕过来，原来你在这儿啊，快快，我们来不及啦！

他什么也看不见，被无数双手抓着，推搡着，在强光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，他喊叫：慢一点！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？人声一起回答他：你杀了人！你犯了罪！现在要送你去枪决啦！

武岛刚志吓了一跳，心想我做的事我都知道，可我不应该是要坐一辈子牢吗？日本有这么容易判一个人死刑吗？有些人觉得无期徒刑比死还难以忍受，但刚志不一样，他是一个想办法活下去的人，他口袋里还有一封信呢。

我不想死！他挣扎起来，我做错了事我不是有意杀人但我不想死！抓住他的手像铁钳一样，嘻嘻哈哈地，你不是写，你不觉得后悔吗？

他脸红起来，你们怎么偷看我写信呢？

呸！有人说，拿着！

一把冷冰冰的金属塞进了他手里，他知道这是什么。亮司！他吓得大叫，手握着剪刀，一动也不敢动，他看不见，很害怕误伤了周围的人，他周围全是人。亮司！他胆子很小，嗓门倒是挺大的。剪刀冷冰冰的，被他捂在手心里，很快就温暖起来。

人群散开了，灯光撤下，一个白衣服的年轻男人向他跑过来，很恨铁不成钢的样子：怎么啦！演得好好的！

桐原亮司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年轻，他的胡茬子老是刮不干净，头发卷蓬蓬的，这不是他最帅的造型，因此他戴着帽子。刚志赶紧把剪刀还给他，操，这个，这个太吓人了，换个道具吧导演。

亮司严肃地看着他，不行，管制刀具过不了安检。你听我说，你这样举起手，轻轻一挥，很简单的。

那不是杀人吗？刚志瞪大了眼睛。

所以我让灯光打在你脸上，你又看不见。亮司说，他是理直气壮的，但他也明白武岛刚志是什么人，唉，他伸出一只手，你写什么了？

刚志掏出信纸，自己先看了一眼，我写的是——算啦！看不清看不清。

好吧。亮司的眼睛透着怀疑，但导演忙得很，哪有空常常应付一个给他找麻烦的演员，他走开了，对着脚尖嘟囔着。再来一条！桐原亮司在片场是一个很凶的导演，不是那种骂骂咧咧的凶，是背后会被剧组扎小人的那种凶。

再来一条！刚志盘腿坐在地上，打开那张被他揉得皱皱巴巴的纸，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，赶紧写，马上手电筒的光又要照得他睁不开眼睛。

他还是没有用那把剪刀，但是温热的猩红的液体仍旧从他手上滴答下来。Rock them all，人群倒在他脚下，睁开的眼睛牢牢盯着他。他沾满鲜血，拆下手电筒里的电池丢在地上，亮司说卡！上来毫不芥蒂地拥抱他，牛逼！

唉唉，都是血呢，他穿着囚衣，已经弄脏了，亮司被他推开，白衣服上也全是血，乌黑的眼睛像一团捕蝇草。人们会因此爱死你。他说。

戏服洗不干净，刚志把它们全丢在地上，服装老师，真麻烦你了。女孩一件一件捡起来，对他笑了笑，她是个漂亮姑娘。她抱着沾满血的衣服嗅了嗅，好像看见宠物狗在泥巴里打滚。他没来得及表示更多歉意，亮司敲着他更衣室的门，好了没有？

好了好了。他戴上口罩，爬进桐原亮司的副驾驶，车开出片场的时候，外面一片闪光灯亮，亮司不清不楚地骂了一句，喇叭发出拉长的暴躁吼声。这场景很像他们拍的片子。

车开上了马路，天已经黑了，一道巨大的紫色环升起来，月亮像夜幕中的一个洞。刚志看了看身边人的脸，对面的车灯把亮司的鼻梁照得一下下发亮。

你明天要做什么？他问。

你杀青了，我还要看着他们剪片子。亮司说，刚志发现他身上的血迹已经结块了，但闻不到腥味。你怎么不换换衣服？

我不一直都穿这身吗？亮司扯了扯衣襟，没关系，它们会掉的。

哦。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，他有很多话想对身边这个人说。但刚志低下头，不知道在生谁的气。你为什么要逼着我杀人？

但亮司倒是有很多话要说。我知道你可以，你确实可以，我一开始就说这个角色必须要你来演。反正，总之，就是，那个，他胡言乱语，我喜欢你。刚志突然惊醒，他走神去看月亮。亮司等红绿灯，转过头看着他，眼睛里有一个高高的，傻乎乎的男孩子。

我喜欢你演戏的样子。

他肯定脸红了。因为亮司把空调调低了两度。绿灯亮了，他继续开车，刚志心里数着，红灯明明才过去了几秒钟。我的片子吧，我的片子不会特别火，但会很好看。他有点得意。

我知道啊。刚志说，是很好看。我上学的时候，我老师放过很多你的片子。

嗯？亮司挠了挠下巴，偷偷地笑，他以为谁都不会发现，但他是个好导演，却是个坏演员。你喜欢哪一部？

刚志在心里说，我都不喜欢，我不喜欢鲜血，死亡，疯狂，还从中取乐。但白裙子的姑娘也作恶，她还是那么美。我都喜欢。

我最喜欢兄弟反目，永远误解，永不原谅。

你为什么喜欢这些东西？刚志忍不住问。他们驶入城市，黑暗的林立的楼宇犹如海市蜃楼，高架一直奔向宇宙。为什么为什么，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。亮司突然把车刹在路边，他解开安全带向刚志侧过身，卷发胡乱遮盖着他的眼睛。你杀的那个老太婆，她有心脏病，是不是？

我操。武岛刚志舔着嘴唇。他嘴唇薄得猩红。她是，我不知道，她抓住我的手，我之后才看见两臂上一条条的伤。

你知道她死啦，你站起来看着她躺在那里，你在想什么？

有一个武岛刚志在想那些拿不到手的钱，有一个武岛刚志在思考死亡，但是坐在这里的这个武岛刚志，被白色血腥的影子环绕着，在规划中的CBD和巨蛇盘旋的高架路上，他想个屁呢。他抓住面前晃悠的白色T恤领子，亲了一下那张喋喋不休的嘴。嗨呀，撒旦咬了一口伊甸园的苹果，果肉缠住了蛇的毒牙。

他不知道自己是个值得喜欢的男孩子。他不知道自己紧张地躲在椅背里假装一切没有发生，他总是太快承认自己做错了事，太逆来顺受地准备好接受惩罚，他闪烁的眼睛是一对等待捉捕的银鱼。桐原亮司当机立断，从驾驶座跨到他腿上，屁股沉甸甸地压着他的大腿，千钧一发之际刚志大喊一声，等等！我有个东西！我要把信交给你！

亮司不耐烦极了：什么？什么！

信！刚志在身上到处乱摸，太黑了有时候摸到另一个热烘烘的人，他在自己以及亮司的裤兜里翻找着，我写给你的，我不想在片场给你但是我好像，好像忘在戏服口袋里了！

哎！亮司在他腿上拱了一下，别说了明天我再去拿！

事后，他们在高架桥上飙车。亮司很不开心，把他踢下车去，滚滚滚。刚志稀里糊涂，踩在长绒的红地毯上，记者的话筒和一片闪光灯逼上前来，武岛先生，请问你对这次的提名有什么看法？武岛先生，影片打破了票房记录！武岛先生，你有信心成为最年轻的影帝吗？武岛先生，你为什么要和桐原亮司这种疯子合作？

谁疯了？他被两个高跟鞋的美女保镖架出人群，女演员纷至沓来，挽住他的手臂，刚志奋力回过头，你们说谁是疯子？

他使用活人拍电影！他这是在杀人！

人是我杀的！刚志喊，女演员连忙踮起脚尖亲他，哎呀呀可不能胡说。快门啪啦啦一阵狂响，他嘴唇上还留着汗水。亮司，亮司在哪里？他委屈地拽着女演员，女保镖，坚强美丽的大姐姐们哄着他推着他，在里面在里面。

他跑进大厅，一个戴着无边眼镜的男人夹着文件夹走出来，冷漠地看了他一眼，你来这里做什么？这部片子违反有关法律法规已经被禁止播放了。马上我们就要撤销一切档期宣传，你走吧。哦这是你的奖杯。男人把一只沉甸甸的奖杯塞进他手里，奖杯雕成一只金剪刀的模样。

可是我还没看过这部片啊！它好看吗？刚志着急地问。男人打开文件夹，上座率不错，打破票房记录了，你听说了吗？

刚志一言不发，转身就跑。他冲出大厅，跑过红毯和记者群，跑过他们来时开过的那条高架路，跑过一片一片的烂尾楼，月光下的紫色圆环，跑过片场门口那帮狗仔，他推开片场大门，惊诧的剧务人员在后面追着叫他，他冲进了拍摄现场。

桐原亮司回过头看着他，眼睛一亮，喔，好漂亮的剪刀！

亮司！刚志一把抓住他，你在这里！你怎么在这里？

亮司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，我昨天说要回来找你的信呀！你写了什么？

我写了——刚志打开信纸，好奇怪，上面一个字也没有。不对不是这一张，还有别的吗？我写了好多我想不起来，我要告诉你我杀那个人不后悔，但是以后，以后，我想和你谈以后，这部片子被封杀了，你有没有想过——万一你做的都是错的？

亮司把金剪刀拧下来，把他自己的剪刀插在上面。好吧，好吧，那你就替我做点对的事情吧。

他用这只他捂热过的剪刀，剪开了自己的喉咙。温热的猩红的液体从他手上滴答下来，没死掉的群演睁着眼睛牢牢盯着他。桐原亮司看不出很悲伤的样子，自杀要下地狱，我不骗你，毕竟我也是自杀的人。

卷卷毛的白衣服年轻人蹲下来亲他，再见啦，我的男孩子。

这就是武岛刚志最后见过他的样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