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相信

会议记录

向三体以及章北海同志致敬。

他站在舰桥的舷窗边,黑暗又绚烂的宇宙在窗外缓缓旋转,窗子上映出他模糊的倒影,使他说不清是在凝视星云还是自己的眼睛。会议就要开始了,舰桥人来人往,难得十分热闹,然而多少人匆匆忙忙经过他背后,陡然不再交谈,疑惑恐慌的眼神对着他的背影不加掩饰地投过来,但没有一个人敢走上来叫他,现在人们越发害怕同他说话。

其实一定要他说出站在会议室外想什么,他也不能有一个确切的答案,除了最终决战,他不再分心考虑别的事,战意完全收拢,未免在人言中显得漠然。然而想不想和做不做到底是两码事。他没有叹气,只是转过身来,窥探的眼睛顿时全部消隐,“将军。”一片致意。他微微颔首,越过人群,走进会议室,球形大厅为之窃窃私语,他充耳不闻,径自走下最低处的圆桌,落座在军部司令身边。须发皆白的老人轻声说:“来了?”

“是。”他一样轻声回答。会议室的设计仿照数个文明以前的斗兽场,所有与会高层环坐在灯火通明的底层,职员和旁听公民坐在高处,黑暗隐藏了他们的身影,发光名牌犹如繁星,最上层的投影时刻广播高层们的一举一动,联盟宣扬掌握权力的人应该习惯被审判,最高会议是这种精神的具现。

军部坐在这里的人不多,他旁边坐着另外两名指挥官,斯宾塞眉头紧锁,彤娜神情难掩疲倦。接下来依次是各个部门的总负责人,或多或少焦头烂额,又显示出某种冷静过头的麻木,这些人他一年以前还不认识,现在也谈不上熟悉。三足鼎立的最后一方,司法本应具有单独的一席,但现在维持境内治安实在耗费他们太多的精力,只象征性地派来一名检察官跟随会议进程,他没见过,是一位很优雅的女性,神情不谙世事,或许是这张圆桌上最保有感情的人。联盟议长还没到场,无论如何他应该是最后落座的,名牌上写着金森.G.R,R指莱文塞尔,是个显赫的姓,这个家族的成员无论在哪里都对得起那个漂亮的字母。金森的亲弟弟曾经就坐在他的位置上,军礼服一尘不染,战死时连骨灰都没留下。

“你听说了吗?”斯宾塞突然探过身来,没有刻意收敛,“拜忒尔也宣布退出盟约了。”

他抬眼在对面寻找内政部的牌子,后面坐着的男人正对着文稿念念有词,不肯注意到他。他当然早就听说了,这些消息总是找着他来,想不听说也难,他没法装得很惊讶:“所以呢?他们也想关闭通道?”

不必往上看他都知道现在投影正聚焦他俩,算了吧,他们这一桌人即便在这里玩三二一木头人,投影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还是追在他身上,所以他也并不刻意斟酌什么。斯宾塞一挑眉头,头顶某处有人高喊:“我们选择自保!”一阵嗡嗡的附和。

这观念很流行。大难临头各自飞,有些鸟儿本就停在枝头。

“暂时还没有,今天早上我特地从那里过来,边境很紧张,但是没准备关闭。”斯宾塞和他一样装没听见,被几万人盯着说悄悄话,“我不能损失拜忒尔的军队,防务已经够紧的了。”

“我给你想办法?试试我的名字还能指挥得动多少人。”他的玩笑和嘲讽都来得突然。斯宾塞无奈瞪他:“要不是我自己清楚,还以为你有什么底牌。押着他们上战场?”

“也要看上哪里的战场。”他心里默推事态,指挥官的基本素质,联盟星域烂熟于胸,随后往下一沉。这他妈的究竟还能有多烂?然而他一意孤行,谈不上多么悲悯,“他们要军事自由,我们也拥有防卫自由。放弃北河四,拜忒尔之门——”

现场直接爆炸了,人们没法接受他亲口说出放弃。嘈杂的声浪听不出任何信息,像命运的重鼓一下下敲在他们头顶,同事们脸色苍白,女检察官以明亮的眼睛看着他,目光湿润又柔软。他仍旧忍住没有叹气。

金森终于来了,他不得不来。议长拍着桌子,“冷静一些,公民们!我们还没有走到这一步!”

金森瞪了他一眼。他差点苦中作乐,不恰当地露出笑容,还好及时转开头。这时个人的感情都实在太可笑了,或许金森才是那个苦中作乐的人。

“你应当给他们一点希望。”司令趁着混乱,目不斜视地说,他资历很老,见过联盟最辉煌的时候,出于某种信仰,大家都相当尊敬他,“无论你自己有没有……大家只能相信你了。”

“我承诺他们不会死在今天。”他说,从坐下来到现在,他的语调基本没有改变过,他这个人外在给人的感觉就是极度稳定,有的时候他会反思,自己是不是应该表里如一一点,免得联盟真的把他当神。

猎月星出身的军人不允许信神。何况神确实早就死了,黑王赐给人类以开始,但没有启示说会如何终结。万事万物总有终结。司令审视地盯着他,好像在琢磨这句话有几分可信,最后他很怅然:“你原来可是连风凉话都不会说的。”

“长官,您不能要求我活在昨天。昨天没有虫子和瘟疫。”这句话他说的很小心,因为会议室已经渐渐安静下来,他再给金森找麻烦就有点浪费时间了。议长显得怒气冲冲,他坐下来,把严厉的目光投向内政官员:“羽田,既然斯宾塞将军已经提到了,报告就从你开始。我们赶时间,大家都简洁一点。”

羽田真仪直到最后一刻还在看稿子,好像不抬起头有些事就不会发生。他声音毫无色彩:“根据目前已经收到的定文,联盟现存三十五个星系,已经有二十三个宣布退出盟约,拜忒尔是最近的一个。二十二个前联盟星系都关闭了所有通道,进入静默状态。”

“这样我们很难维持运转,”交通部长接下去说,因为开口太快,就像打断了前一个人的发言,“节点没办法自己供能,和远疆三个星系的联络断断续续,难民也疏通不了,我们申请借调军方资源。”

“我能调拨的都已经调拨出去了!我还要和你说多少次!剩下的我给不了!”彤娜劈头道,她和政府合作,一方面是征兵调动,一方面是难民后撤,忙得她四脚朝天,脾气越来越大,“不如我来问问财政和保障?没有一样是到位的,要我只出不进吗?”

这个流程丝毫不需要议长来主持,每个人都憋了一肚子话,财政和保障也理直气壮,版图损失了将近百分之六十,经济还能正常运行吗?第一项大开销就在军部,叫彤娜转转头自己问去。彤娜当然没有听,但斯宾塞已经对号入座了:“防务省不了,没法省,我们如果要保卫现在的星域——”

“我有一个提案。”圆桌边缘有人说。

他很熟悉这个声音,猎月星代表每次都坐在他身后,他从来没见过代表的脸,但猎月星是他的后盾,总归令人安心。让一个战士对背后的人感觉安心是极其不容易的。

全圆桌的人都转过去,除了他,他并不是很需要看到说话人的脸。猎月星在联盟鼎盛时期就是数一数二的大势力,爆发日之后,猎月星提供了最稳定的兵源和物资支持,现在代表在会议里的发言权重比原来还要高。那个声音非常平和:“这个提案是猎月星政治局委员会议一致同意的结果。我们要求联盟解散——各星系恢复独立——文明应该寻找自己的出路——”

猎月星代表不得不用扩音装置,因为他每说一个字,现场就掀起一道声浪。金森又跳了起来,着急得一时间没想到用自己的扩音器,站在那里无声地大吼大叫。圆桌全部哗然,在此之前他们还自诩不会再为任何事动容呢,斯宾塞抓住他的手臂,在他耳边狂喊:“你听到没!猎月星也疯了!”喊到一半,他卡壳了,反应过来自己抓着的人到底也是猎月星籍贯。

他在代表还没真正说出那句话之前就听到了,某种冰冷的东西顺着他的领子滚了下去,他仿佛看见自己坐在那里,被雪白的灯光笼罩着,是一尊真正的冰雕,军装左胸佩戴着联盟的日徽,右胸则是猎月星沿用了数千年的红底金星,宣誓的时候,联盟军人拳顶着左胸说荣光与奉献,顶着右胸说忠诚与归宿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这两者没有区别。

这一瞬间,他短暂摆脱了眼前,回想起自己刚被派驻战神星的时候。那时正当猎月星和联盟议会在殖民问题上剧烈冲突,双方态度都极为强硬,他奉命接手派出部队,随时会根据猎月星的指示撤出。那个时候他走到哪都必须佩枪,没有一个人肯同他讲话。后来灾难降临,所有形式上的东西土崩瓦解,一年之内他就代表战神星对全联盟发言,说军部必将战斗至最后一刻。

还有比这更荒谬的吗?

会议室内刹然寂静,然而这种寂静并非自然,庞大当量的精神力输出扭曲空气,视界涨缩得光怪陆离,每个人的声音被关在自己嘴里,物质在其下高频震颤,仿佛为威压所战栗。自人类诞生以来,从未出现过如此实际的权威让意见闭嘴。联盟已经很久没有见识过九环的威力,他作为一个合格的猎月星军人,一直以绝对的控制力闻名于联盟,很少看到他动怒,以自己的精神场来压迫别人,因而此刻显得尤为恐怖。他本人面无表情。

“我不想重申,各自为战的最终结果只能是文明毁灭。”鸦雀无声间,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,“有人说,现在我们只是在负隅顽抗,结果不会有所改变。我无意反驳这种说法,我不是预言家。我只能说,联盟还需要时间,军部可以争取时间。”

他每说一个字,波动的攻击性就渐渐下降,最后如海潮退去。会议室的气氛明显比刚刚冷却了许多,一时没有人接他的话。

最后仍旧是他身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: “怎么争取时间?刚刚的争论大家都听到了,联盟担负不起消耗,我们需要确实的方案。”

“您说的没错。战线拖得很长,却始终缺少决定性的战役,我看到报纸说我们没有机会。机会是有的,永远是有的。”

他接通终端,一张点阵星图从圆形桌中央升起,逐渐放大,与高空中的投影连成一体。在场的很多人是第一次看见全域,它竟然有这么广袤,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他们究竟做到了什么,又失去了什么。星图开始旋转,放大,最终定格在一片具体的星域上,星云形成的形状好像一只翘起尾钩的蝎子。

“这是蝎子星系,伊戈洛德的前线指挥中心,换作虫子的说法,虫母就在这里。”

彤娜骤然向他转过脸来,在她深刻又自傲的碧蓝色眼睛里浮现出一种直面真相的激动。她真是一位优秀的战术家,也很了解他的想法。不过他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,一个人,两个人,随后大多数人都领会了他的意思,这并不需要多么天才,因为人人都知道蝎子星系,它离绞肉机的距离近得令人震惊,每个短促死在前线的士兵,每位朝不保夕的联盟公民,都曾亲手丈量这段距离,最终绝望地将希望掐死。

头顶上一片窸窸窣窣,他们没忘记威压,暂时不会再大吼大叫。但猎月星代表不为所动,语带嘲讽:“这是机会吗?将军阁下,您应当比我清楚,蝎子星系的三星系统是虫母绝对的护盾,它的精神就是恒星本身,我们不可能越过这道防线。”

我确实非常清楚。他暗自想,结局早就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,自他手握黑王那一刻起,他面对宇宙,思考着埃利斯·莱文塞尔的命运。我确实看见了一个结局。

“我们不需要越过这道防线。”他简单地说。他有不必向大众解释一切的权力,因为他们除了他不能够再相信任何人,信任往往来自于不了解。“方案就在这里,能让您收回刚刚的提案吗?”

代表沉默着,通过通讯装置,他在与猎月星高层紧急联系。环形厅等待着,圆桌上所有人都在等待着,只有彤娜仍旧注视着他,她比所有人都更接近他,但,不。他转动目光,不留痕迹地审视每一个人,好像要把这一刻原封不动地刻在心里,他们交头接耳,他们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神情,他们绝处逢生,他们知道还有将来,光明并未死去——检察官流泪了。他愣了一下,转回去又看了她一眼,她的眼睛湿漉漉的,充满了感情。她回避了他的目光,但他森严的精神场已经出现了一瞬间的微微波动,就在那一瞬间,她心中无限的悲哀向他流淌过来,一根线,细不可见,却准确地与他连接在一起。

命运啊,这就是神的启示吗?

“……您要明白,我们并不是接受了这个方案,而是出于对您的信任。”代表最终说道。猎月星暂时退让了,“我们保留提案。但是我们对结局……始终持悲观态度。”

“提案保留。”金森迅速接下去,“军部意见是否成立?请举手表决。”

彤娜立刻举起了手,斯宾塞显得稍有犹豫,但军部毕竟抱团,他也跟着举起了手。在圆桌上,一只只手举了起来,最后只有不参与任何决议的女检察官和他身边的老司令没有举手。在高空的黑暗之中,闪烁的名牌逐渐变成绿色,绿色的海潮涌动,点点红光淹没其中。他仰起头,微笑了一下,这个笑容如此转瞬即逝,但一定会成为明天的头版图片。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感觉啊,在所有不可能中,人民轻易相信了最不可能的那一个,在所有惨烈的战争中,人民轻易选择了最惨烈的那一种。

“同意票超过半数。表决通过。”金森举起小锤,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,“将军,议会以压倒性的票数选择追随你,这不是第一次,希望也不要是最后一次。”

“黑王从不失败。”他回答。

会议到这里实际上已经结束了,后半段全是琐事。他一言不发地靠在椅背上,拒绝与任何人交谈,不提出任何意见。散会后,他拖到最后才出门。有个男人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等他。

猎月星代表面对着舷窗,玻璃上倒映着他的影子。他身材高挑,有一张冷峻的脸,眼睛形状温柔,却格外无情,他们并肩站着,几乎一模一样高。代表开口道:“你知道这是去送死吗?”

“军人应当抱有必死的决心。”

“军人应当争取一切活着的权利。”猎月星代表驳斥道,随后压低了声音,“猎月星比联盟更需要你,也更能发挥你的天赋。我不怀疑你能够赢得一切战争,就算你说你要去攻打蝎子。但是联盟还是会失败,这么大的体量不可能在劫难中存活下来,你争取到的时间终将徒劳。猎月星不一样,我们的资源和人口是成比例的,善加规划,我们可能是人类文明保存下去的唯一希望——放弃联盟吧,回到母星来。”

“这是临阵脱逃。按照条例,将官临阵脱逃者——”

“你别给我来这套!”代表截断了他的话。他闭嘴了。代表顿了一下,冷冰冰地说:“不要忘了你究竟应该效忠于谁。”

“请再给我一次机会。假如我胜利归来……我接受母星一切安排。”

猎月星给了他这次机会。

在很多年后,联盟已经解散,数个大小不一的星系组织又建立起来,广袤的星图中,始终有一片空洞不设坐标,每个组织都称之为黑王死带。黑王是古神的名字,也是那架以古神脑中轴为核心的舰船的名字,在它引发的精神震爆中,蝎子三星被点燃,虫母和千万渺小的人类士兵一样,在恒星毁灭的冲击下灰飞烟灭。直到今天,猎月星的学者们仍旧热衷于研究黑王以及它最后一名驾驶者的生平,他以一种具有争议的方式终结了虫子,从此以后,人类在宇宙中孤独漫游,没有再碰到过任何值得一提的敌手。不过瘟疫没能治好,它伴随着人类文明,一直存在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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